第(2/3)页 “没错。” “其实他就算借到了不死果又有什么用处?借来的东西不能吃,光看又没用,借来干吗?话说回来,你师父和那位城主也太老实了。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回头就把果子吃了。”有莘不破说。 “呵呵,幸好这个世上像你这样勇敢而又这样不要脸的人并不多。这颗不死果,那位城主也是不敢吃,因为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江离说道。 “那他是……” “他想把不死果种出来。” “啊——”“什么?”两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石雁喘息着,搂着一个男人,却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 寿华城两大名妓,银环来到的日子远不如石雁长远。当金织还处在她事业的巅峰时,石雁就来了。那时候她还没破瓜,以很高的价格卖给了葛阗,但葛阗并没有要她。他买下石雁这样一批女孩子的目的,是要用来笼络过往的豪杰与要人。那一年,石雁还很小,在昏暗的灯光中,她看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不年轻了,但整个人却充满了英锐之气,就像他背上的弓箭一样。 除了最后一项实质性的举措外,她的口技和手法早已被训练得炉火纯青。把她卖给葛阗的那个老鸨,手下不但养了一群随时准备卖出去的女孩,也准备了一批用来训练这些女孩的男人——从七岁到七十岁。从这个老虔婆幕下出去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仅仅以容貌身段见长的。她们的温柔和手段征服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从七岁到七十岁。 那个男人不让石雁碰他的弓箭。不过在床上时,他表现得很猛,这让石雁很满意。多年的转卖早已让她对太过美好的命运完全绝望,她只希望有个比较好的结局而已。她希望这个男人向葛阗要她,她愿意做他的外室,或者小妾。她知道这个男人至少可以雄起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如果她能给他生下一个两个儿女,那她的下半生就安稳了。她的很多姐妹和前辈就是这样的,这几乎是她们这群人最好的归宿了。 那天晚上,当羿之斯第二次跨到她身上时,她这样痴痴地想着。 但是,那个男人不但没有向葛阗要她,而且从此以后也再没有指名要过她。每年他都会来寿华城停驻,每年两人都会见面。但石雁发现,在这个男人眼里,就像根本没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而葛阗也因为这个男人对她的冷淡而不再重视她,任她到外城去做那项人尽可夫的工作,只是偶尔才召她进堡。之后的日子里,每当看到隔壁的金织,她就像看到自己的未来,她的绝望和怨恨就会更深一层。那个男人是她最后一个美梦的破灭,破灭得让她心酸,让她绝望,让她怨恨,让她决意报复。 四年前,她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 羿令平回到了商队,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路上行走匆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微微呈现出暗红的月色。 “少主,台侯在堡中一切安好?” “都很好,大家照常轮值就行。” 他走进他的主车“反顾”,躺下,幻想。今晚他和那个女人做得很匆忙,根本没有发泄完他的全部欲望。他伸出了手,回忆,幻想。 “看来那个城主并没有成功。” “当然,不死果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果实,要在这个世界上把不死果种出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只有十年的时间。” 羿之斯突然回想起他父亲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脑海中构筑着一个混乱的寿华城。“他的倒行逆施,大概也和这件事情有关吧。” 临近长生的美梦,不死果归还的期限一步步地逼近,长生的美梦也就一点点地破灭。如果当初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也许还能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来面对有限的生命,但是知道长生的可能性以后,从有希望到绝望是一种足以令人疯狂的落差。然而他的败亡和整个寿华城的易主,对这个世界而言,也不过是边域上一段小小的、无足轻重的插曲。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渺小。 “你现在就要走?” “现在就走。” “你才待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知道。” “你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破碗?” “是!” “狗杂种!你不是人!” “对。” 石雁绝望了。这个强盗是第二个吊起她兴趣的男人。一开始,她是为了报复而接近他。她要报复羿之斯,因此她要勾引一个在力量上能够和他匹敌的男人。但是真正接触以后,她开始迷上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强盗,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悲观的强盗。他的整个身体都磨炼得十分粗糙,但在床上却异常体贴。他绝情的言语一次又一次地挑起她的怒火,但那哀伤的眼神一次又一次让她重新充满期待。 “滚!拿去!” …… “干吗还不走?” “这两天会有大乱。无论如何,你得到堡里去。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葛阗的客人里面会有一个指名要你,你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天一亮就进去。” “为什么?喂!你,别走!” 门关上。外面是男人橐橐的脚步声。石雁待在那里,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男人。 怪兽围城 元月十六。大风堡。 有穷商队十四日傍晚进城,连续两天的夜市让整个寿华城经历连续两天的狂欢。三更以后,是狂欢过后的酣醉。 这是羿之斯进城后的第三天。平静终于结束了。从四更开始,不断有人来报告一些城里城外的异象:城北水门旁突然成群地出现拇指粗的黑蚂蚁;城西数十只鸡鸭被掏空了肚肠,手法很像三尾讙(huān)[37]的惯技;角落里老鼠开始暴走,有积年的更夫说是因为它们听见了凫徯[38]的鸣声;大风堡的屋檐上,在破晓之前突然飞来无数三身鸱(chi)[39],无论如何也赶不走……这些都是被人类视为害虫的小妖兽,有着令人讨厌的谋生技巧却缺乏保护自己的强大力量,因此很少敢走近人群聚居的地方,更不用说是成群结队地往这个人烟稠密的城池涌。 “天劫?妖乱?还是阴谋?” “报:有穷车队已经围成圆阵。动作很小心,没有惊动什么人。”羿之斯曾要求过让商队进城,被拒绝了。“城主,或许应该让平民们有些准备。”“寿华城的事情就不劳台侯操心了,我不能纵容一件莫须有的事情搞得满城人心惶惶。”当时葛阗如此答复,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少年的话。不过现在也已经有些动摇了。羿之斯应该没有动机谋害自己。“到底是什么阴谋……连他也陷进去了?” “报:东城窫窳营里好像有些活动。”从十四日开始,札罗就没有再踏入大风堡,葛阗感到了札罗的威胁。 无论是天劫还是阴谋,他都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准备工作了。 终于,葛阗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几乎没有人知道,寿华城有效的警卫力量从四更三刻开始悄悄地撤入大风堡。除了那虚闭的城门,外城那些无辜的平民和正在涌来的妖兽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 抛弃民众,防范风险,保存有生军力,这是葛阗作出的选择。 金织一早就起来了。昨晚她睡得并不好。昨天阿三兴冲冲跑来对她说可以待一晚,但才吃过饭就给莫罗硬揪回去了,说是商会有急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两人谁也说不清楚。 晚上一旦没有睡好,第二天无论如何也没精神。金织愣愣地躺在床上,饿着肚子。处于堕落状态的人是很难把自己振作起来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着,再睡下去也不会舒坦,但却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就在日头变成昏黄色的时候,她突然被满城的噪乱惊醒了。 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发觉寿华城种种不对劲的地方。虫蛇鸟兽无缘无故多了起来,当发现这个问题的人想找警卫时,却发现满城没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这种恐慌还只是在悄悄地蔓延,因为那些侵入寿华城的怪兽都是一些蛇虫鸟兽,尽管没有士兵的帮忙,居民们拿起棍子也大可对付。 但当有人发现东西两方客人——札罗和有穷商会——各自展开阵势,而大风堡明显也在严阵以待时,居民中的敏感人士开始惊呼:“天!出大事了!我们被城主抛弃了。”一开始,没有多少人重视这句话,但从中午八十八头白狼[40]冲入寿华城开始,这句话开始给居民带来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来是进城避难来着,它们和其他妖兽一样,凭借直觉隐约知道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经居住在这里的人类却不能容忍自己的领域受到妖兽的侵犯,强壮的人拿起了刀剑、戈矛、棍棒。在冲突中数十个妇孺当场毙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乱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风堡去!”不知谁叫了一句。然后,满城的骚乱开始了。 金织混在人群里,她一开始想往有穷车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门就被人流推向大风堡。一路上她踏过十几个死尸,泥土、鲜血和兽毛沾满了她的鞋。她乱嚷嚷着,不断被人群往城门挤过去。 怪兽的入侵原本不成规模,但当一头人面马体、两肋生翼的巨大孰湖[41]——那也是有穷警戒名单之一的荒原大怪兽——撞开了城门以后,怪兽便成批成批地大量涌入。破了城门的城墙,变成一道虚设的风景。 苍长老一边指挥商会子弟射杀怪兽,一边埋怨:“葛阗太失策了,他怎么可以放弃外城!” “如果葛阗不内撤,外城未必守不住。”卫皓说。 “因为他最担心的不是怪兽,而是我。”札罗冷笑,“现在我们就算反戈,对他来说也只是手足上的隐患。” “不错,如果他守卫外城,那我们就会成为他肚子里的一把刀。” “他用大风堡隔绝内外,可见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不是这些怪兽,而是我——他不让有穷商会进堡,那就是连羿之斯也怀疑上了。”札罗望着仓皇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葛烙当初因得到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统领的追随而为城主,如果他见到自己的儿子背叛了这些小民,嘿嘿,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少主!”卫皓高声道,“葛烙反贼,不是因为得到了民心,而是因为他设了诡计!用阴谋欺骗了满城愚蠢的小民,窃取了兵权,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再过两天都无所谓了。等我们赢了,你想对人怎么说都行。” 有一句话札罗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如果我们输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有莘不破和江离第一次看见这种惨状。 这些事情,他们以前曾听他们的师长说过,但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数以万计的民众被身后的怪兽驱赶着向紧闭的大风堡涌来,远处,鲜血淋漓的怪兽利爪撕裂着逃得较慢的老弱病残;近处,跌倒在地的人则被潮水般涌过来的人踏成肉泥。 “开门,开门!” “城主,求求你了,让我的孩子进去!” “这位兄弟,给我一条绳索,让我上去,我给你钱,给你钱……我有好多钱……” “开门让我进去,哈管带,我是你叔叔的邻居的四婶的外甥啊!” “再不开门,老子攻城了。” 金织混在人群中,她的脚踩过多少尸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怪兽的尸体还是人的尸体——所有尸体都是温软温软的,就像还活着一样,或者根本就还活着。她很侥幸,没有摔倒,但她还能侥幸多久呢?后边怪兽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但前方却寸步难移。是否等到背后的人死光以后,就轮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一个嘶哑的声音本能地从她口中吐出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妈妈呀——” “大家冲啊!” “左右是个死,大家冲啊!” 元月十六日黄昏,腹背受敌的寿华城民众开始攻城。 “射!”哈管带下令。 “住手!”江离大声呼喝,但一轮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风堡外,血肉翻滚,哭声震天。 “住手!”江离又是一声呼喝。哈管带冷笑,不理会,手一抬,正要下令发出第二轮箭雨,却发现这个怯生生的小子背后一双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迟疑。他看不起江离,却对有莘不破有些忌惮。“这些贱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寻死路。两位是大风堡贵客,本城本堡之事,还请不要插手。” 江离大怒:“对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下毒手,你们还有人性没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问题是他们要攻城!” “把他们放进来,大家一起守城。” “放进来?怪兽尾随进来怎么办?哈某人担当不起!” “这一点,我来想办法。” 江离话未完,哈管带已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了轻蔑。 江离背后,有莘不破的声音响起,“你干吗跟他这么多废话,我来。”哈管带见他磨了磨拳头,脸色微变,有莘不破和靖歆对抗时的气势,他是见过的。正要说什么,却见有莘不破被江离拉住了,“别跟他动手,否则事情更麻烦,我去跟葛阗说。哈管带,在我回来之前,请不要放箭。” “我的责任是固守城门,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杀,不过半炷香内,这些贱民未必能对这坚如磐石的大风堡有什么作为。” 江离见对方妥协,道:“好。也不用半炷香。”转头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说:“你不是对这座城的存亡漠不关心吗?” 江离顿住脚步,呆了呆,说:“我不知道会这样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这样悲惨的事情。” “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死人?” “……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也许,师父把生死的事情说得太过轻松了。”江离道,“闲话以后再说,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找葛阗。” “不用了。”有莘不破说。 “哦?” “因为他已经来了。” 江离一回头,就看到了葛阗、靖歆和羿之斯。 “开城?”葛阗冷笑。 “要么你开城让他们进来,要么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请进来的,在这里和你动手,是一种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这些贱民一起和我动手?”葛阗冷笑。 江离不再说话。 “哈哈——羿兄,你听听!这孩子说要和我动手,这个盘口,你买谁赢?” 羿之斯淡淡道:“我不希望两位动手,只愿大家和和气气。何况保护寿华城民众,本是城主该做的事情。” 葛阗的瞳孔突然收缩,“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的这个意思,城主昨天就应该知道了。” 葛阗冷冷道:“但我却不知道开门之后,尾随而来的除了平民,还有什么东西。” 江离突然道:“我可以先把人群和怪兽隔离。” 听见这句话,旁边的人望着他,就像看到一个吹破牛皮的大话王。 “你说你能把这上十万的怪兽和民众隔离?” “不错。” 葛阗哈哈一笑,眼睛旁光一扫,却发现羿之斯这个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对这句大话并没有嘲弄的神色。 “如果我做到了,你是否开城门?” 葛阗望着东面,迟疑着。 羿之斯道:“如果有盗贼作乱,有穷上下,愿供城主驱使。”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愿意帮助葛阗防范札罗。 葛阗转向羿之斯,沉默。 “好,如果这位小兄弟真的能够做到他刚才说过的话。” 葛阗露面以后,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因为葛阗给了他们一个生存的希望。就连城下的札罗也不得不承认,葛阗本身确实也有某种可以压场的气势。卫皓本来已经在怂恿札罗利用机会,让民众当他们的前驱,但札罗仍举棋不定,因为驻扎在西城的有穷铜车阵势至今没有明显的表态。有穷的实力,无论谁也不敢忽视。 “有穷也就几百个人,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也不止,何况还有潜伏在堡中的兄弟。” “不到最后关头,堡中的兄弟不能露脸。至于有穷,不要忘了我们在荒原边界已经败了一次。” 刚才无奈的攻城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尸体,对于这些民众而言,前方的死亡恐惧,甚至比后方来得更加强烈。虽然怪兽被当做人类共同的敌人,但让人类死得最多的从来不是怪兽,而是人类自己。 “城主,快开门吧。” 面对坚实的城堡和锋锐的弓箭,他们嘈杂地祈求着。突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听见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吟唱,接着闻到一股刺激性的味道,片刻间,数万人一起沉寂,一起流泪。 这几万平民中最强壮的人冲到了城堡底下,而最勇敢的人则在最前线抵御着怪兽的侵袭。突然,在最前线的人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怪兽们竟然也开始流泪。 在一种古怪味道的刺激下,数以万计的人和数以万计的妖同时流泪。无数滴的眼泪慢慢汇成水线,水线汇成水流,几股涓涓小流慢慢地向外城的城墙流去。那景象,显得诡异万分。 部分怪兽开始察觉到危险,零星地向城外退却。但更多的怪兽依然向大风堡的方向涌。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危险,而是因为没有选择:出了城,等待它们的一样是死亡。 有莘不破流着眼泪,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沿着城堡墙壁往下流,同时也感到每流一滴眼泪,自己的真力也跟着弱了半分,仿佛这眼泪所带走的不单是身体中的水分,还有能量。堡内堡外,所有闻到这股气味的人都流淌着眼泪,也宣泄着精力。羿之斯知道,江离是用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挪移大法来借众人的真力。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流泪——葛阗和靖歆。两人抱元守一,江离的挪移大法竟然借不到两人的一点功力。羿之斯也在流泪,这倒未必是因为他的功力不及葛阗和靖歆,而是因为有心帮助江离。 有莘不破也知道这是江离搞的鬼。他站得离江离最近,最先闻到这小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最先看到从这小子手中飘散开来的花粉。风似乎也很听话,把那一团晶莹的花粉吹成一片粉红色的迷云,向外城城墙的方向飘去,在以外城城墙为中心的一带慢慢降落,那也正是进城怪兽的立足之地,眼泪汇成的水流也在这个地方渗进了泥土。 靖歆眼看着江离以“牵机引诀”借力,以“默巽诀”控风,心中暗暗惊讶:“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能有多少年的功力?竟能运用这么上乘的功法!”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吟唱突然停止,孰湖好像发现了什么,大吼一声甩着蛇一样的尾巴,向城墙外冲去。它无疑是城内群妖的首领,领头的一退,城内所有的怪兽都跟着往外逃。但是对大多数怪兽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离轻轻念道:“羝羊触藩……” 怪兽们脚下的泥土突然裂开,长出刀枪一样的支杆,眼泪渗到的地方,每一个微小的种子都在弹指间长成数十丈高的荆棘,每一丛荆棘都披散开数千毒刺,在城墙附近形成一道厚达十几丈的藩墙,在城门附近长成方圆百丈的丛林。 “璇机浑天诀!”靖歆喃喃道,嘴角微微颤抖,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已经慢慢猜出江离的师承了。扭曲时间运行轨道令妖树变态生长,这种神功,只有那个门派才有。 无数怪兽死在荆棘的根部、穿在荆棘的枝干、悬在血腥的风中。它们的血肉在刺毒的腐蚀下逐步腐烂,溶化,掉在荆棘根部的泥土里,成为新的肥料。一阵风吹过,这妖异的荆棘林开出万千朵暗紫色的小花,花香慢慢飘开,代替了先前的血腥。石头垒起的大风堡,泥土堆砌的寿华城,围上了一个暗紫色花环。 羿之斯叹息着。有莘不破的杀戮让人感到恐惧,而江离的杀戮却让人感到美。他不知道自己遇上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堡外,在有穷利箭和窫窳寨兽马的夹击下,荆棘墙内,剩下的千来只怪兽已经被迅速扑灭;堡内,葛阗凝视着略显疲累的江离,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羿之斯的态度,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只有在能力展现出来以后,才能让周围的世界忘记他的年龄。葛阗知道,自己已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不但是因为要信守自己的诺言,更因为他不想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为敌。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层,由原城中各里正[42]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众人入驻东北角附堡,有穷商会入驻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和武器,带回内城备用。” “派出第七旅,搜杀城内漏网妖兽。” “派出第三旅,维持秩序,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不得散布蛊惑言语,违者,杀!”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报。” 有莘不破掩上了门。 江离抱膝坐在床上,一副虚脱的样子。 “很累吗?” “你自己试试就知道。” 有莘不破摊手说:“像你这样又弄风又弄水的事情,我既学不会也做不来。我只适合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比如说打架?” “答对了。不过除了打架,我偶尔也会做一些软性一点的事情。” “比如说呢?” “比如说,揉脚。” “揉脚?”江离高叫起来。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新结交的朋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大大咧咧的男孩会干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天,谁敢把脚给你揉?大少爷!” “嘿嘿,”有莘不破笑道,“学这项本事本来是想孝敬我爷爷的,他最近两年老犯风湿。” 江离笑道:“那不用了,我又没犯风湿。”有莘不破突然抓住了江离赤裸的脚踝。江离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叫道:“干吗?” 有莘不破笑了笑,说:“我阿衡师父教我的,很舒服的,能很快恢复体力。”说着四指按住脚背,拇指向脚底涌泉揉去。 “别……别……好痒……哼,哈,你停手啦……哎哟!” 他正想一脚踢开有莘不破,却觉得有莘不破的拇指使少商穴热烘烘起来,一股暖流传将过来,顺着经脉上行。江离不再挣扎,只说:“别费力气了,我练的真气和别人很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总之就是不一样。除非是我师父的先天真气,否则会和我体内真气相冲突的。咦!”话没说完,忽然发现从有莘不破手指穿过来的真气在自己体内畅通无阻,和自己自幼修习的先天真气水乳交融,迅速地环绕十二奇经川流不息。江离不再说话,任凭这股真气在体内游行,心下却奇怪:“怎么他的真气和我的真气全无冲突,难道他练的是本门旁支?不对啊,除了本门嫡系心法,别人不可能练出这么精纯的真气才对。难道他是大师兄的徒弟?” 江离一边想着一边沉浸在那种暖洋洋的快感中,就像冬日里整个人泡在温泉中一般。脚底各个穴道在有莘不破拇指的摩挲下时而微酸,时而微麻,时而微痒,时而微疼。酸时吸,麻时呼,痒时嘿,疼时哼。慢慢地忘记了日间的杀戮,忘记了明日的大祸,眼睛合上,全身放松,终于在这种奇异的感官刺激中慢慢睡着了。 太阳将落,大风堡的底层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平民。 “启用连坐法,一人犯禁,全里驱逐出城。”在层层密密的互相监视下,气氛紧张而平静。 金织很茫然地咬着由里正发下来的干粮,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明天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也许就像许多她认识的人一样,无缘无故地消失在周围人的世界里。本来是全里的人聚在一起的,但她却没有看见她的邻居石雁。“也许已经死在外面……”她不敢想下去,倒不是因为她和石雁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因为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突然,她想起了阿三。“他是有穷商队的人,也许能够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想起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她仿佛溺水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然而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和他碰头,除了方便等事,她和她的邻居们甚至连走动都不行。“算了吧,只要能活下去。” 大风堡,无争厅,几股势力的首脑再一次碰头。还是两天前的阵势,还是两天前的贵宾,但已经不是两天前的气氛。老不死极目搜寻,却找不到自己那张不很可靠的护身符有莘不破,也见不到似乎什么东西都知道的江离。靖歆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仍心中惴惴,脚步向羿之斯的方向挪了挪,仿佛他那边会比较安全。 “后来怎样?”葛阗等正在追问百年前那场天劫的细节。可惜,这个老头能记得的事情不多。 “本来我们是守得住的,但后来那头怪物出现了。啊!那真是噩梦。那头怪物来了以后,我们的人就像被刀割过的草一样,成把成把地断掉,烂在泥土里。那怪物刀枪不入,但一抬手,我们至少要死掉二十个勇士。” “说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头怪物豹身、雕嘴、独角,十分可怕。” “声音却像小孩子,是不是?”打断老不死的声音凝重而悠长。老不死看着羿之斯,颤声说:“你,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羿之斯苦笑着,这个号称震慑大荒原的男人,毕竟还有一头降服不了的怪兽。 斗蛊(gǔ)雕 蛊雕[43],豹身、雕嘴、独角,巨嘴一次可吞一人。它原生活在雷泽,但随着时间的进化,早已离水而居,跑到这荒原,成为最可怕的怪兽。和它的恶名相比,这头大荒原最强大的怪兽,年均害死的人数远比不上许多人类战争——由于长年处在沉睡状态,每十年才醒来一次觅食,一次食人不满百,所以千年来它害死的人,也不过是一次小型战争就能造成的死亡人数。 这一天,它还没睡足,却被一种来自体内的燥热激醒了。它睁开蒙眬的双眼,看看幻变着的天空,喃喃道:“又来了,一百年过得真快。” 它的身躯早已水火不侵,所以即使是沉睡期间,也没有人能够趁机除掉它。相反,知道它厉害的人,像羿之斯总会避免进入它的活动范围。天劫所引发的千里流火,并不能伤害它的性命,但处在流火中的那种感觉可真难受。幸好,它知道有一个凉快的地方可以去。 蛊雕一抬头,天蒙蒙亮。它的眼睛一睁一闭,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蛊雕?很厉害吗?”有莘不破问道。 江离睡了一夜,醒来时便觉四肢有力,体内真气流转自如,果然元气恢复,便和有莘不破一起来到了无争厅。 “它没有很特别的技能,”羿之斯苦笑道,“只有三个特点:第一,块头大,嘴一张,吞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第二,力气大,大风堡虽然坚固,经得起它几下撞击还是未知之数;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它的皮毛很坚硬,真的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无论什么样的攻击,对它都没什么作用。” 札罗冷笑道:“羿台侯对这头怪物倒蛮清楚的嘛。难道也见过?” 羿之斯淡淡道:“要走大荒原,里面的怪物自然要知道些。‘慑群邪,远蛊雕’,这是先父遗训。这头怪物,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碰到。” 札罗冷笑。 蛊雕慢慢向那个凉快的地方爬来。一百年没来了,这个地方多了一个石头堆,石头堆外面还长了一围荆棘。许多大大小小的怪兽匍匐在荆棘外围,不知道在干什么。蛊雕懒洋洋地抬起脚,往荆棘墙一踢,张口咬住一撕,登时弄出了一个缺口。荆棘墙的毒刺,对它竟然一点作用也没有。 “不好!一个怪物闯进来了。射,射。”蛊雕看着那种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叫嚷着,接着便飞来一些小树枝,在自己身上一碰,落在脚下。看来要凉快一番,得先把这个大石头堆清理掉再说。它扬起了手爪,击在城门上。 在蛊雕扬起它的手爪之前,葛阗等人闻报,早已到达垛窗。那一爪撞击虽然没有一击击破大风堡的城门,但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在这种力量的打击下,不要说城门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甚至连整个大风堡都有可能会被捣成废墟。 看着这怪兽的威力,靖歆心中突然充满了懊悔。或许自己不该不听老不死的话,回来趟这浑水。 轰的又一次撞击,这次比上次来得更猛,甚至连最坚固的主梁也灰尘扑扑。这一下,连葛阗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他终于知道,这是自己一个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是一种可以毁灭大风堡内所有人的力量。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大家出手吧。”这句话让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些昨天还在互相算计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这种感觉来得这么突然却又这么自然。 “好!”有莘不破应道,第一个跳了出去。 荆棘墙裂开一个缺口以后,怪兽又涌了进来。稍有智商的怪兽跟在蛊雕后面助威,没有智商的怪兽本能地往大风堡冲,往城墙上爬。 “箭手们听好了,往那些杂碎身上招呼!不要在那头大怪物身上浪费箭。”哈管带呼道。此时有了有穷箭手加入联防,除了蛊雕,没有一只怪兽能越过护城河。札罗的兽骑兵和寿华城的重甲步兵堵塞在城门后面,以防万一。不过几个首领都知道,如果蛊雕突破城门,那么无论多少兵马都只能成为一摊烂泥。 蛊雕看见一个比自己手爪还小的食物向自己冲来,十分奇怪,以前这些香喷喷的食物见到自己总是到处乱跑,从来没有向自己冲来的。它探出右爪,正想把它抓住,哪知这食物十分矫捷,突然弹起,左腿在自己爪背一点,倏地向自己的额头飞来。这一下出其不意,额头着了一下,有点疼。它突然生气了,左前爪挥了出去…… 有莘不破见蛊雕也不比狌狌大多少。当初他曾经随手一拳就能把狌狌打得翻跟斗,刚才这一脚用了全力,满以为把这怪物踢得脑崩浆涌,哪知道连皮也没蹭下一点来,这才有些后怕,急忙回撤,人在空中转身不灵,被那怪爪撞了个正着,登时像断线风筝般向城门飞去。嘣的一声巨响,城门所受到的震动几乎不比第一次小。堡内众人惊呼,阿三以为有莘不破这回非成肉泥不可,惊叫中带了三分哭音。哪知一撞之下,有莘不破落下地来,虽然有些摇晃,但竟然还能站着。蛊雕见他受了这一下居然没死,也有些惊讶,右前爪扬起,又挥了过来。这次有莘不破学乖了,矮身便躲。 札罗突然说:“如果他能捱上一刻……” 葛阗截口冷笑道:“这小子跟它比蛮力,捱不了三个回合。跟它捉迷藏,也不见得能拖延多久。” 江离听出意思来,问札罗:“如果能捱上一刻又如何?” 札罗冷笑不答,突然一声长啸,跳了下去,护城河一道水柱喷起,一头本来躲在护城河下面的怪物踏水而出。“窫窳!窫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札罗已落在窫窳背上,并未增援有莘不破,却绕了个弯,到了蛊雕的背后,隐于被箭雨射得血肉纷飞的妖群当中。 对于刚刚出现的新食物,蛊雕并没有给予多大的注意,它知道只要自己打破城门,就能进石头堆里去享用这一天的凉爽,躲过即将到来的流火。于是它干脆连在身边跳来跳去的有莘不破也不理会了,直接往城门撞去。 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已经出现一条裂缝。 葛阗叫道:“不好!如果城门被破,到时候我们就算能制住蛊雕,妖群冲进来,局面也非失控不可。”堡中的几个首领在没有想出克制办法之前,都不愿贸然动手,但形势却已经容不得他们迟疑了。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道:“下去吧。”嘬口而呼,一头秃鹰俯冲疾下,羿之斯往堡下一跳,秃鹰抓住他双肩,绕到蛊雕右后方。羿之斯双脚一着地,开弦拉箭,这一射用的是祝融[44]之羽,箭未发,真气早贯,呼的一声,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化做一道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辐射线,一些靠得比较近的小妖被余风伤及,登时皮焦肉烂。蛊雕听到声响吃了一惊,哪里来得及避让,早已中箭,一阵灼痛从左颈传来,直贯脑门。它大吼一声,改向羿之斯冲去,这一次,它是真的发火了。 羿之斯见这一箭没在蛊雕身上留下一点疤痕,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仍不免暗暗吃惊,蛊雕来得好快,一眨眼已经在三十丈之内。羿之斯便不假思索,掌中落日弓一晃,变成丈来长,碗口粗;左手一紧,手指涨成平常的五倍,紧紧握住弓;右臂肌肉坟起,拉开箭——这巨灵之柱发出,声若潮涌,力如冲车,蛊雕只觉得自己的左肩和一股力道相撞,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向右后方跌了三四个跟斗,落地后连滑出十丈开外,地面被刮出一条深深的沟痕,但它的身体竟然仍没有损伤。 蛊雕吃了这一痛,怒气更甚,爬起来稳一稳身子,甩甩尾巴又冲了上去。这一次,它还没跨出一步,只见满天针雨落下,钉向它的四肢,每一根针都伴随着一种古怪力道,痛入骨髓,让它的整个身体迟缓起来,但仍然没有一根针能穿透它的爪掌和脚板。 有莘不破正想乘势往它颈项骑上去,却被羿之斯喝道:“别过去!”只见那怪物突然全身耸动,接着身子一振一抖,扎在它身上的针纷纷抖落,皮毛上依然一点疤痕也没有。它狂吼一声,又向羿之斯逼去。羿之斯连发两箭,便已知道伤不了这头怪物,第三次以漫天星雨之法射出三十六支锁妖针,更是元气大耗,哪知仍然无法限制这头怪物的行动。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