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穷国的勇士向西前进!-《山海经密码(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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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只是看一看的。”羿令平犹豫了一会儿,走近前来,看父亲时,五官朝天,额头隐隐呈现青紫之气,知道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回过神来。他踌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团光华。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无争厅中陡然暗了下来。

    “唉——”

    父亲这声长长的叹息在羿令平耳中却如同雷轰电鸣。黑暗中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觉得那叹息声中饱含着伤心和失望。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真的是你?”

    看着龙爪秃鹰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飞,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亲热地凑上来,亲昵着他的脸颊。羿令符信任地对它笑了笑,闭眼睡去。

    “你为什么这么做?”羿之斯怒吼着,“札罗到底许了你什么,竟值得你背叛商队、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紧咬着嘴唇,全身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你毁的不仅是自己的品行,你还把所有亲人的信任、族人的敬爱、朋友的尊重乃至敌人的畏服都一并丢光了!你以后叫我和你哥哥怎么信你?让苍、昊、旻、上四长老怎么服你?让有莘不破和江离怎么看得起你?就连札罗——本应是你敌人的强盗——也根本不会把你当回事!一个可以收买的敌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丢掉的不是有穷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是你作为一个男人的资格!”

    羿令平紧咬着嘴唇,全身剧烈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对有穷?有何面目面对族人?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羿令平紧咬着嘴唇,全身异样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为什么你不学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够了!”羿令平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羿之鹰眼练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会有各种异象,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鹰眼一直都没有练成,这种绿色光芒的波动,却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这光芒在黑暗中却显得那么诡异,羿之斯陡然感到,这个一直以来畏畏缩缩的小儿子,身上正发出一种令自己难以忍受的气势。

    羿令平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从小就不如他!有穷最烈的风马,是他驯服的;荒原最残暴的狸力[50],是他射杀的;商队最大的危机,是他化解的!族人们把最好的藏酒献给他!武王用最高的荣誉封赏他!箭神将最强的弓箭传授他!本来只属于你的幻兽龙爪秃鹰也亲近他!就连商国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爱的也是他。

    “他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强的,最勇敢的,最潇洒的。他是你最好的儿子,是你最骄傲的儿子!就算他害死了母亲!就算他害死了那个商国最温柔、最美丽又最爱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还没出世的儿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儿子,最骄傲的儿子,永远永远的儿子!”

    羿令平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但这腔调却令羿之斯更加难受,“我呢?我什么也不是,我从来就什么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远照耀着别人,被人捧着,爱着,甚至歌唱着!我却永远缩在角落里,连坟墓边的鬼火都不是!人们甚至不会把我遗忘,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记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样是你的儿子?尽管他失踪了,你仍然悄悄地在为他打造新的车队,可我却仍只是商队中的一介使者——也许永远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连他的跟班都不如!我连妒忌他的资格都没有!”

    羿令平越说越激动,渐渐涕流满面。羿之斯却听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边继续传来小儿子痛苦的声音:“既然我不肖,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做一个勇士,做一个箭豪,做一个英雄!可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是一个贱货!一个长不大的鼻涕虫,只懂得每天躲在那个生我出来的女人怀里。我不像他,那个整天和你骑马并驱的男人——那个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个到了哪里都能造成轰动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把这个女人给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为什么要让我们做兄弟!为什么要让我们做父子!为什么不能让我只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虽然羿之斯有鹰眼的异能,但重伤之余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里,站在对面的儿子他连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只能用耳朵听着,听着,到后来耳朵嗡嗡直响,但那锥心揪肺的话仍一字不漏地传进耳中。突然,羿令平的声音变得柔靡起来,“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让我快乐,只有她才能让我忘记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痛苦,尽管她只是一个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脑际。

    羿令平忘情地抒泄着,仿佛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父亲的存在,痴痴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听到石雁那个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绷紧的神经突然全线崩溃,他近乎呻吟地试图打断儿子的话头:“不!不行!这个女人,你,你不能……”

    “她曾是你的女人,对不对?”羿令平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羿之斯感到可怕,“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这我也知道。甚至连她在骗我我也知道。可当她在床上告诉我,我比你还强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骗我!我需要一段这样的感情来自己骗自己!”

    “无争厅那边,好像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江离有些忧心地说。

    “不是没有动静,是我们离得太远。”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台侯要引出内奸,当然要制造一个完美的陷阱让他来钻。”

    “但他把所有人都远远遣开,万一有变,我们连救援也来不及。”

    “现在好像变成你在担心了,刚才你还对台侯信心十足的样子。”

    “那是因为平静得太久。按理,如果内奸真的上当,现在早就应该出现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东方,天空并没有一点发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连月亮也躲了起来,破晓之前,比子夜来得更暗。他回过头,隐隐见到江离掌中一丛微微发光的香草。

    “这是什么?”

    “这是孪种蕙草,唉,不知以我现在这点残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无争厅黑得对面父子不相见。

    两个人静静地对立着。做儿子的话已经说完,做父亲的却还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不足一顿饭的时间,两人都觉得似乎过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点话来打破沉默,却越想越伤心;羿令平不敢说话,一阵疯狂的独白过后,冷静下来的他只剩下后悔与害怕。他们父子俩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谈过心了?也许从来也没有过。羿之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不了解儿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亲永远都那么深不可测——不可测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羿令平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想起九岁的时候,他在亳城[51]和一个巨贾的小女儿玩家家酒,被父亲看见,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从那时候起,他就对这个本应最亲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羿令平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经被恐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突然听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记得,每当父亲决定对敌人动手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着银环蛇,鼾声微作。

    羿之斯露出一点没有声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闪,心肺之间一阵剧痛,羿令平怪叫一声,像逃避恶魔一样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也收不回来,就像那渐渐远去的儿子一样。突然间他眼前一黑,终于倒了下去。

    羿令平不住脚地逃着,不知逃了多远,不知逃向哪里,甚至不知在逃避什么。那一刀刺进去,连鲜血也来不及喷出,他已经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无力,一直逃到东方发白。终于他跪了下来,背对着太阳,失神地跪着。

    父亲怎么样?死了吗?自己的恶行暴露了吗?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突然间,他只觉得天地茫茫,却无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凶手没?”有莘不破的一拍让羿令平吓了一大跳。

    “没抓到凶手吗?那也不用这样子。算了,以后我们总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说,拖了羿令平就走。回过神来的羿令平,脸上什么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却未看到。

    羿之斯还没有死,匕首没有拔出来,血也不再流,一个巨大的花苞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脏一起一伏。羿令符哭倒在他脚边。江离一手搭着他的脉搏,脸含哀凄。众人环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惧、悔恨、怨艾、无奈,但见到垂死的父亲,羿令平突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轻声道:“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轻轻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亲的脚边。

    羿之斯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匍匐在脚边的两个儿子。他艰难地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惊得羿令平像小鹿一样倏然抬头。

    羿之斯咧嘴一笑,这种温和的笑容,羿令平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静下来,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

    “是我不好,我,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说了这几句话,脸上涌现淡淡的红潮。江离知道不该让羿之斯多说话,这样只会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来的这点生命,已经没有比和儿子说几句话更有价值的事情了。

    “你也许自己觉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一样的。好、好孩子,一直以来,我牵挂得最多的,其实是你啊……”羿之斯喘着大气,再也说不下去,羿令平抽噎起来,紧紧抱住父亲的脚,真想马上死去。

    羿之斯的另一只手向大儿子伸去,却停滞着伸不出去,羿令符一把抓住,紧紧地抓住。看着儿子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悲伤,但泪水后面蕴涵的神采却远胜自己当年,他知道小儿子说得不错,这个男人不但是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远的骄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兴。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应我。”

    看到羿令符含泪点头,他又把目光转向有莘不破,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指着羿令符道:“你要我帮他?”羿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顾商队?”羿之斯的眼睛笑了:“他们,都是我的子弟。帮我带回有穷去。让令符,帮你。”四大长老都吃了一惊,羿之斯如此说,等于把商队的领导权传给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挠挠头,不解地道:“这件事情令符兄也能胜任啊!而且更合适,对不对?”

    羿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谁?”羿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一头小老虎的老狐狸。他把头转向江离,又看了看羿令平。江离道:“我知道了,我答应就是。”

    羿之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了开来,虎门炯炯,闪烁着羿之鹰眼最后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气势,仿佛瞬间回复到最鼎盛的状态,“你们记住,不用替我报仇!因为能杀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众人的嗟愕中,羿之斯迅疾无伦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绽,开出一朵血红色的大玫瑰。眼睛,却永远地合上了。

    用酒和血为出战壮行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领导人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做领导人——而这两个条件,恰恰是成为领导人的前提。

    羿之斯已经由四长老择地下葬。死于斯地,葬于斯地,这是有穷的传统。

    葬礼那天,羿令平突然大吼一声狂奔而去。开始时,众人以为他只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谁知道两天过去,仍然一点踪影也没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伤心自己铸成大错?还是因为担心恶行被人发觉?还是因为江离那双怀疑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不过,江离并没有说过关于羿令平的话,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猜得出临终前他答应了羿之斯什么要求。总之江离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又恢复了天劫之前的模样,对所有人都若即若离,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

    至于羿令符,则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经不再流泪了,虽然无论坐着、站着、走着、躺着,腰杆都挺得笔直,但显然还没有心情来处理目前商队所面临的种种问题。

    不得已,苍长老找上了有莘不破。毕竟,羿之斯临终前当着众人的面把商队的领导权交给了他。

    “我们必须赶快想办法,现在这种情况,简直糟透了!”

    “有多糟?”有莘不破不为所动地反问。

    苍长老突然噎住了,不知怎么形容,想了一会才说:“首先,我们没钱。”

    “没钱?”

    “我们的货几乎被那群强盗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不是被抢了,就是被烧了。”

    “这个不难,钱嘛,有去就有来。我已有主意了。就这样?”

    苍长老不信任地看了他两眼,继续说:“还有就是车,我们的三十六驾铜车只剩下七驾基本没有损坏,修一修还能用的也有七八驾,加起来不足十五驾。”说到铜车,苍长老几乎哭了出来:“这可是我们有穷最大的家当啊!”

    有莘不破点头道:“这个倒有些为难。这么大的车子要造一辆也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孩儿们的士气,”苍长老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商队的情绪低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有莘不破默然。他知道这也许是最难解决的事情。从有穷之海的丢失到商队被洗劫,商队的勇士们都挺了下来,但支柱人物羿之斯的去世,对整个商队造成的精神伤害却是不可估量的。羿之斯对商队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领袖,一个英雄,更是一个亲人,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如果他有莘不破不解决这个问题,整个商队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隔了良久,有莘不破才道:“除了人和车,我们还有多少家当?”

    “一些存粮、兵器,还有酒。”

    “酒?”

    “是在大风堡的地窖发现的,都是数十年以上的陈年老酒,埋得深,所以躲过了洗劫。”

    “好,今晚把酒都拿出来,召集所有人,到堡外去,生篝火,我有话要说。”

    “去办事啊。”见苍长老迟疑,有莘不破道。

    “就这件事?”

    “你自己是不是有别的想法可以解决问题的?”

    苍长老一愕,顺口道了声:“没有。”

    “那么就按我的话去做吧。”

    苍长老看起来有些不悦,恹恹然走了出去。

    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并敢于带领没有看法和判断的众人去实践,是有领导天分者的特权。

    江离就坐在旁边,轻抚九尾灵狐,对有莘不破和苍长老的谈话,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

    有莘不破在他面前踱着方步,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商队的事情无法解决?”江离问。

    “不是。”

    “那你烦恼什么?”

    “按我的想法,虽然有成功的胜算,但……”有莘不破忽然愤愤不平地道:“但从此以后我就被拖下水了,我千方百计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被这个商队拖住。”

    江离并没有问他从哪里逃出来,为什么逃出来,却问:“你千方百计逃出来,本来想干什么的?”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到毒火雀池[52]去,到天池[53]去,到大人国[54]去,到招摇山[55]去,到羽民国[56]去。”一提起未来,有莘不破立刻充满幻想,“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找到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不死山[57],找到长生不死的秘密!”

    江离打了个哈欠,似乎全无兴趣。但有莘不破却没有注意他的不屑,自顾自继续忘情地意淫着:“我要去见大夏王,看看这个蹂躏天下的暴君长什么样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宗师,学会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艺,召唤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幻兽,接住有穷饶乌的箭,刺穿季丹洛明的甲,踩着血剑宗的尸体,撕破血祖的影子,踏碎心宿的内脏,捣毁天魔的老巢!”

    江离听到第二句就赶紧捂住嘴巴,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捧着肚子狂笑不已。

    有莘不破瞪眼道:“干吗?”

    江离勉强收敛笑容,道:“你这些远大理想很好,很好。”

    有莘不破一本正经地道:“可是现在我却被有穷给绊住了,羿之斯这只老狐狸!临死还给我这么一个难缠的活。”

    江离悠悠道:“带领有穷商队和你的这些远大理想有冲突?”

    “怎么没有?”

    江离道:“你想去的这些地方,难道带着商队就没法到?陆行乘车,水行乘舟,山行乘梮[58],这些,商队任何一个人都比你精通得多。和商队在一起,你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不必担心饥寒孤独,商队中老于世故的人,还能沿途告诉你许多古迹的传说,许多隐秘的故事,当你遇上歧路,他们还能给你指明正确的方向。”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了点头。

    江离继续道:“如果让你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你一个人能运出来?如果让你遇见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多了一个商队首领的身份,难道会妨碍你去勾引她?找到昆仑和不死的秘密以后,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你的朋友共享?”

    有莘不破想了想,摇了摇头。

    江离悠然道:“至于大夏王嘛,他不一定会接见一个浪人,但如果是名震四方、富甲四海的大商贾,或者另当别论。下面的那些嘛,”江离忍住了笑,道,“不说也罢。但总而言之,好像带着一个商队也并不妨碍你。”

    有莘不破想了想,迟疑道:“但我要养活好几百个人啊。”

    “等你找到宝藏,一切不就都解决了?”

    有莘不破又想了想,突然大笑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只要不是一座不能动弹的都城,只要不是一个让我不得自由的牢笼,带着商队,也不过是让我多了几辆行走方便的大车而已。好,我想通了!我就带着这些年轻人,驾着这些大车闯荡去!”

    “不过,”江离道,“这些年轻人肯听你的话吗?”

    “只要我能给他们财富、梦想、荣誉。”

    “你有?”

    “所以今晚我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会有!”

    篝火已经燃起,队伍已经聚集。月光很亮,篝火更亮。

    “老大,你说他要干什么?”旻长老悄悄问了一句,苍长老摇了摇头,说着看看满地堆积的酒坛。他们这些老成的人对羿之斯把商队交给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大感不满。

    “他这个样子,真能带领我们穿过不知被天火烧成什么样子的大荒原,回到家乡?”不仅是四长老,所有人都存着这个疑问。

    泥封已经拍开,大碗已经满上,酒香四溢。

    没有被破坏的“松抱”停在篝火群的中间,有莘不破一手拿着坛子,跳上了车顶,所有的目光都向“松抱”聚集,所有的眼睛都向有莘不破仰视。虽然背景是一座破落的城堡,但有莘不破身上却溢出飞扬的神采。

    “弟兄们,接下来的路,我们该怎么走?谁来告诉我们?”

    没有人说话,尽管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有莘不破指着离他最近的阿三大声道:“阿三哥,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三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想不到有莘不破会在这种场合让他说话,在数百对眼睛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回家……”

    全场一听轰然大笑,笑声中阿三忸怩不堪,有莘不破却神色自若,他的声音把所有笑声都压下去了,“你们为什么笑他!他说错了吗!难道你们不想回家,回去见你们的亲人?见你们的朋友?见那些在故乡等待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场中静了下来,这正是这几天他们做梦也想着的事情。经历过这几天的劫难以后,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家庭的温馨和祖国的庇护。

    “但是,”有莘不破继续道,“我们能就这样回去吗?假如亲人们问起:‘你们从有穷带出去的财富增值了多少?’我们怎么回答?假如朋友们问起:‘有穷的荣誉和声名是否因你们而更加响亮?’我们怎么回答?假如女人们问起:‘男人们,那些被强盗杀害的英雄和勇士们的仇,你们报了吗?’我们怎么回答?”

    有莘不破的三个问题没有问完,原本七零八散坐着的男人们,都已经站了起来。

    “我们没法回答,所以,我们还不能回去。在决定回去之前,我们要夺回我们的财富,我们要杀死我们的仇人。只有这样,我们的战友和我们的英雄,他们在天之灵才能安息,他们的荣誉和声名才能在我们身上延续不堕!只有这样,在亲人面前,在朋友面前,在情人面前,在孩子面前,我们才能抬起我们的高贵头颅!才能不愧有穷好男儿的称号!弟兄们,杀害我们的英雄羿台侯和我们的战友的强盗,现在还在他们的窝里逍遥快活!难道我们是有仇不敢报的懦夫吗?”

    “不!”一些人响应着。

    “我们能放任这些强盗不劳而获地享用我们的财富吗?”

    “不!”很多人响应着。

    “我们能就这么回去,让有穷国所有人都瞧不起吗?让商王国所有人都笑话吗?”

    “不!”所有人都大呼起来。

    “你们愿意跟随我去夺回我们的财富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羿令符去杀死我们的仇人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羿台侯的亡灵去实践一个男人的勇气吗?”

    “愿意!”

    有莘不破一句一句地问着,青年们的热血都开始像篝火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苍、昊、旻、上等老成的人隐隐觉得不妥,但见到连羿令符也激动地站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了。

    有莘不破右手举刀,左手持酒:“勇士们,弟兄们,拿起你们的刀来,举起你们的酒来,让我们用血来铭记我们的仇恨,让我们用酒来替即将发生的大战壮行!”

    他一刀砍在手臂上,任由鲜血流淌进坛中,渗入酒里,高举过顶,鲸吞豹饮。

    这一晚,有穷所有人都醉了。

    窫窳寨里,正处在大丰收之后的狂欢中。

    混迹在大风堡遗民中的细作来报:羿之斯已死,有莘不破率人前来报仇。

    “报仇?”札罗冷笑。

    失去了羿之斯和铜车的有穷商队,就如同失去了刀剑和盾牌的战士,失去了爪牙和皮甲的野兽。无论是天时、地利、人数还是装备,有穷商队要想攻下窫窳寨无异于以卵击石。

    “由有莘不破率领?”札罗冷笑。他承认那个年轻人的蛮力和勇气,但由这样一个年轻人来做首领,只能把有穷往更深的灾难之渊推。

    看来有穷商队的命运,即将伴随羿之斯的死亡而结束。

    铜车“松抱”内。

    从小被限制饮酒的有莘不破喝高了以后,醉得就像一个死人。苍、昊、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

    “我们现在正往窫窳寨方向走,七拼八凑的车马,根本没法组成铜车圆阵。”

    有莘不破用力敲打着疼得几乎要裂开的头颅,道:“这一次我们是攻击,不是防守,要车阵干什么?”

    “无论天时、地利,我们都不如人家,而且窫窳寨里有上千的盗众啊,我们只有几百人,寡不敌众啊。”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四老一听,不由喜出望外。

    有莘不破忍住头痛,说:“我们有三大优势:第一,我知道大风堡留有札罗的探子,他知道羿台侯死了,而且看不起我,所以他会轻敌;第二,我们商队还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会贪心;第三,我们几百人一条心,他们上千人却永远都是乌合之众,所以容易溃散。”

    四老没想到这小子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都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怎么办?”

    有莘不破怒道:“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还问我怎么办!难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要我教你们吗?”

    四人面面相觑中,有莘不破却已鼾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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