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女娲之后的传说 天地有不完之理。 女娲曾以甚深法力,发绝大愿心,在大荒山[33]无稽崖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之缺。事情到此,本来已了。哪知在另一个时空中,出了一位有大力量的人物。这人物虽有夺天地造化之功,但一生不顺,失意中乃精神散乱,做事随性胡为,在这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石中偷了一块,营造自己的一片太虚幻境。对旁人却说:当初补天之石原有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这一块是多出来的。殊不知他这一大胆妄为,竟令这一时空的人魔妖兽均大受荼毒。苍天之缺口虽大致弥合,但石头少了一块,瑕疵自然难免。以有穷南部大荒原为中心,千里方圆中,每百年便有一次天火之劫。不过,只要人们把这劫难忘记,在天劫到来之前,日子照常过。 老不死在这寿华城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从七十多年前城池奠基开始,他就生活在这个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这座城池的名人,上至葛阗,下至金织,都知道他的存在。一个人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只要集中地在一个地方晃来晃去,总能让人家知道他。但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整个寿华城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偶尔讲到一些失去了主人公姓名的笑话,才把他这个人拉来做故事中的主人公,作为寿华城的故事中愚蠢、迂腐、贪婪、胆小、无能的象征。至于他真正的事迹,整个寿华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是一个被全城记住的人,又是一个被全城忘记的人。 不但别人把他忘记了,连他自己也几乎被自己忘记。如果不是七十二年前埋下的那七十二坛酒。 七十二年前,那个时候天劫还被大部分劫后余生的人记得。他们在城池建成之日,埋下了七十二坛酒,作为一个标记——以后一年开封一坛,酒喝完了,天劫也就来了。最后一坛酒上面,刻着一百年前天劫来临的具体日期。 埋下这七十二坛酒的人,在七十二年中一个个老死了,病死了,那天劫的传说在传了两三代人之后,渐渐变成一个骗小孩子睡觉的故事。 连那唯一还残存着那份记忆的人,也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当初他和他的同伴,谁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活到七十二年以后。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头,老得连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都忘记了。他无忧无虑地在这座城池里厮混了整整七十二年,从来没有想到要走出这个百年相依的地方。而且在这座城池生活得久了,也开始害怕和拒绝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直到这次过年,他依照着连他自己也忘记了缘由的习惯,爬进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地洞,把那坛刻着字的老酒拿了出来。在漆黑的地洞中,他甚至没有察觉这就是最后一坛象征之酒,一直到一个来蹭酒喝的邻居问他:“老不死,这酒坛子刻着的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勾起了老不死对自己年龄的记忆、对这坛酒的象征意义的记忆,以及对那次天劫的恐怖回忆。他像疯子一样大叫大闹起来,当然没人会相信他这个愚蠢的、迂腐的、贪婪的、胆小的、无能的人的话。过了几天,老不死的邻居突然发现这个老头子不见了,不过也就诧异了那么一会儿,便把他给忘记了。大概半个多月后,他再次出现在西城,作为两个据说是大人物的外人的陪衬,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好奇。 大风堡,无争厅,气氛有些尴尬。 几个大人物隐隐然在气势上对峙着,让那些没什么干系的人夹在中间特别难受。他们只希望有人搅搅局,把这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搅浑了,喘口气。但江离却知道,如果有人把现在这种均衡的局面打破,后果可能会严重到连东道主葛阗也镇不住,或许他在这座城池的权威也到头了。 “城主,听说,寿华城有一位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大号称做‘老不死’。”江离见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窫窳怪札罗,暗中叹了一口气,由这个人来掌第一勺,这锅汤注定越搅越浑。 “不错。”葛阗应道。光凭这句话,谁也没能猜到札罗的意图。 “据说,这个人从寿华城建成之日起就在这里了,算得上寿华城的元老了。” 葛阗向老不死扫了一眼,一直盯着葛阗的众人也跟着向老不死扫了一眼:这个札罗口中的“元老”,听了葛阗这句话,自得之情溢于眉目口鼻之间。 “据说他是这城池草创时的三千个兵丁之一,这大风堡的基石,也有他的一分力气,算是我寿华城的一位耆老。 “我曾听说寿华城有两大秘密,久远得没人知晓了。大风堡的第一代堡主是有传世家书的,可惜三十多年前却失传了。” 葛阗神色不动,但闪烁的眼光似乎对札罗有些不满。江离曾听说,这座城池在三十多年前一度易主。当年经过多少流血大战、阴谋诡计,江离并不知道。 改朝换代的真相,向来是居于统治地位的人最忌讳的事情。 札罗继续说:“听说这两大秘密虽然在三十年前失传,但有一个人却还知道一些线索。” 葛阗的声音依然克制得很平和:“市井谣言,不足为论。” 札罗打了一个哈哈,说:“原来城主对此毫无兴趣,早知道我便应该先下手为强,如今却让靖歆上人和有穷商会捷足先登了。” 这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在众人的眼中,有莘不破之所以敢和靖歆相抗,背后自然有人撑腰——这个人,大家就自然而然地会想到是羿之斯。而能引起靖歆和羿之斯争夺的人,来历一定大不简单。难道真像札罗所说:这场争夺的背后隐藏着两个大秘密? 片刻之间,老不死从洋洋自得变得战栗不安。当在场数十人的眼光——包括葛阗的眼光——向他射来的那一瞬,老不死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尾待宰的活鱼。他看了看他临时找来的护身符,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半个多月前他随着一个商队逃出这个即将遭劫的灾难之城,眼见就要踏入葛国国界,却被一个方士抓住了,逼问了许多他不大记得的事情。在没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以后,这个方士决定到这头“猎物”的老窝——寿华城来寻找线索。 老不死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伙子,突然后悔自己的选择。当时他在靖歆和有莘不破之间选择了后者,是觉得这个毛头小伙子好对付些。积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落到靖歆手中,即便自己最后帮他实现了愿望,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有莘不破也许好对付些,但这个看起来只有几斤蛮力的小伙子,真的有能力在群雄虎视的情况下保护自己吗? 土窗射进来的昏暗阳光让金织知道,太阳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边打呼噜。虽然还没入夜,但男人经过一场激烈的大动以后,总是特别容易产生睡意。 金织爬起身来,对着镜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经开始显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银环一样,在这圈子里辉煌过。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和几个中等姿色的同行争风吃醋,但现在却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生。当镜子中的人显得齐整以后,她取过几个布币,出门反锁,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从侍者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嘴,这表示他吃饱了。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过去。 被这么多人同时看着,有莘不破却连一点不自然的神色也没有,好像他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引人注目。 有莘不破半侧身子,指着靖歆问站在他椅子后面的老不死:“那个家伙为什么追着你不放?”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这也正是他们最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说话,哪怕只要吐露出只言片语,自己也可以据理猜测。只有靖歆黑着脸。这些话,本该是在无人处逼问的,但这小子却冒冒失失地当众问了起来,自己偏偏无法阻止。 “或许羿之斯会阻止。”靖歆心想,在他看来,羿之斯显然是幕后操纵着有莘不破的人,而这个老奸巨猾既然有这样的举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内幕。即使一时没法把老不死夺过来,靖歆也希望羿之斯私底下再去拷问老不死,因为秘密被公开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但放眼看去,羿之斯没有一点担心秘密被公开的样子。“这头老鸟,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着屈,“他老问我说什么什么昆仑山[34],什么什么弱水[35],什么树林啊、园子啊,什么果实啊,什么母什么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脱了,转了一圈,皱巴巴的皮肤上全是不知怎么造成的伤痕。“他就这么折磨我!”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子开始气愤起来,“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说?” “妈的,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骂道,却隐约听身边的江离轻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马上反问:“什么‘原来如此’?” 江离斜了他一眼,嫌他多口。有莘不破却兴冲冲地道:“你猜出什么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闻出那老贼坐骑是紫色的,现在不如也闻一闻,看看这老头子身上是不是真有两个秘密。”众人听说“坐骑是紫色的”,无不想起札罗。眼见札罗就在上座,而这年轻人竟直呼“老贼”,一些持重的人无不摇头,如果有穷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认为羿之斯失策。商队行走,三分实力,三分运气,还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给面子,各路豪强,能不得罪的尽量不要得罪,但有莘不破却像一个火桶,刚进寿华城就差点犯了葛阗的规矩,这边惹翻了靖歆,那边又向札罗开炮。“带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只会让有穷多树敌人!”如果苍长老在,这句话他一定会说的。 江离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应该私下里说,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秘密也不成为秘密了。” “这秘密对那牛鼻子也许有些用处,那个强盗既然说起,多半有些关系——但对我们却一点用都没有。什么秘密?估计多半是宝藏之类的,说了就说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过是解解我心中之痒。” 江离侧头想了想,说:“也对。”说着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刚才寨主说的、大风堡家书所传的‘两个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错,应该是有的。” 葛阗突然冷笑道:“大风堡的秘密,我大风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离反问说:“三十年前,寿华城第二代城主在烛阴阁自焚,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脱口咦了一声,葛阗原本不屑一顾的眼神也突然变得凌厉,大声喝道:“尊驾到底是什么人?!” 江离悠然说道:“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你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也没兴趣管。这寿华城在你眼中珍贵无比,在我眼中却如同一粒转瞬即逝的尘埃。我愿意说话,只不过是我的朋友问起,我和他讲讲故事罢了。” 葛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莘不破却追问说:“三十年前你还没出世啊,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件事情他们瞒得这样隐秘,普通人多半也难以知道。嗯,你师父告诉你的,对吧?” 江离笑了笑,应道:“你也挺会猜的呀。不错,当年寿华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师父借了一样东西,眼见借期满了,便来索还。到了这里时,却发现阁毁人亡,那东西也不翼而飞了。” 有莘不破问:“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怕就是那个牛鼻子最想知道的。” 有莘不破有些不满:“你就别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江离说,“我是在吊某个你不喜欢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见靖歆虽然表面镇静,但眼光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热切期盼。 “好吧。我先不问,嘻嘻。” 江离继续说:“这东西有些人虽然看得比天还大,但在我师父眼中,却也不算什么。找了一下没找到,也就算了。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闲聊中听他提起,因为对这没有结果的事情有点好奇,便记住了。想来这件东西,就是寿华城的第二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还没说,怎么就第二个秘密了?” “因为第二个秘密对那牛鼻子也许还有些用处,而第一个秘密就算现在说了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再过个两天三天,整个寿华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来,嚷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羿令平忍不住插口问道:“这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正是众人想问的。 蜷缩在金织门口的那个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饭,往口里塞去,他的眼神依旧茫然,就像在进行一个没有意识支配的本能行为。第一口饭还没吞下,一个身影遮住了陶钵。光线已经非常昏暗了。男人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女人。她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极其凌厉而又极其复杂的光芒,那浓郁的杀气又夹杂着一点温柔的残余。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女人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怒火与痛苦。 “你像狗一样缩在这里,让一个低贱的妓女像养野狗一样养着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气哪儿去了!那震慑群邪的气势哪儿去了!”她忽然笑了,“对了,我忘记了,你只是一个连男人的尊严都已经跑到阴沟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连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见自己的母狗被别的公狗压在身子底下,至少还会吠两声。可你呢!你是一条硬不起来的烂泥鳅。你看着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和我好,你也只能看着!你也只会看着!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你连争风吃醋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陪着那两个女人——那个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儿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还没出世就变成一摊血水的崽子去死!” 男人的手开始颤抖,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刻薄:“可是你连死都不敢了!为什么不站起来?为什么不敢把你的弓拿起来?不能射死别人,你还不会杀了自己吗?”男人的眼睛早已布满了血丝,五官全都扭曲起来。他突然闭上了眼睛,把陶钵里面的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就像往阴沟塞烂泥一样。 女人突然像虚脱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败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见了。走的时候,她连步伐都蹒跚起来,完全没有平时的摇拽之姿。 金织的隔壁,门微微露出一缝,门缝后面,是一只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有莘不破问。 江离说:“是一件很不好听的事情。” “很不好听?” “因为大多数人不愿意听。” “为什么?” “无论是谁,听到自己会死,都不会乐意的。” “我们会死?”有莘不破疑虑说,“你说的第一个秘密就是我们会死吗?” “咱们不一定吧。不过这寿华城内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难逃。” 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来:“什么?什么?我们真的逃不过吗?当年,当年我们还没有这里这么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几个人活了下来。难道这次天劫我们就逃不过了吗?” 天劫!众人对于江离所说的“第一个秘密”,突然有点眉目了。 羿之斯忍不住问:“江离小兄,真的有所谓的天劫吗?” 江离还没回答,札罗的眉目突然跳了几跳。不一会儿,那驼子哈管带急匆匆闯了进来,躬身说:“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兽疯了,窫窳寨的兄弟们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风堡的城门。”还没等他说完,札罗早跳了起来,向葛阗说了声“兄弟去看看”,如风而去。 老不死指着札罗的背影大叫:“妖乱,妖乱!” 有莘不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嚷道:“妖乱?所谓的天劫就是怪兽作乱吗?” 葛阗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贵宾,本城敬之以礼,但若是倡言妖异,意图惑乱我城中军民,那么请恕我葛阗无礼了。” 靖歆接口道:“不错不错,别说这些事情毫无来由,就算真的有什么妖乱,寿华城兵甲之利,名扬天下,哪有镇不住的?”厅中宾客原本已经骚动不安,听了这两人的话,这才渐渐平复,但窃窃私语声仍然此起彼伏。 “不说就不说呗。”江离依然轻松自如,“我早说过,这里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会惹到我头上来,我也不怕。” 葛阗辨言察色,突然一阵警惕。他并不信真有什么天劫,而认定这是一个阴谋的肇始。羿之斯、札罗、靖歆,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这里,难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着,突然长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许他正需要帮忙。” “好了好了,寨主来了。”大风堡外,群盗高呼。 札罗向哈管带说:“打开城门!” “不行,没有城主手令,城门谁也不得打开!” “难道你要眼看着窫窳把城门撞破?” 哈管带寸步不让:“本城兵士尽量克制,就是想请寨主安抚神兽。如果连寨主也治不住神兽的疯病,那么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罗冷笑道:“凭你们这些破铜烂铁,能奈我的窫窳何?!” 哈管带也冷笑道:“那怎么也得试试。”手一挥,大风堡箭手临着垛窗向下瞄准疯狂撞门的窫窳。札罗算定这些箭伤不了自己的守护兽,但和窫窳气息相连的感觉告诉他,守护兽的不安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住手!”他喝了一声,从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风堡内外的惊呼声中,稳稳落在窫窳背上。一时间,城里城外,噪声大作。 窫窳接触了主人,登时安静了许多。札罗俯首贴在窫窳背上,倾听它体内的脉动。札罗突然有股冲动,想驱窫窳冲进大风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里面才安全。”札罗强烈地感到:这是窫窳传达给他的信息。 “开门!窫窳已经安静了。” 哈管带在堡上叫道:“既然神兽已经安静,就请寨主让它回去休息吧。然后我们再恭请寨主入堡。” 札罗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已经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后,自己骑着坐骑,临堡而立,确实有率众攻城的嫌疑。挥手对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觉。”不一时,群盗散尽,札罗又道:“可以开门了吧。” 哈管带正在迟疑,却听城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寨主要携窫窳进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罗怒道:“难道你看不出它此刻离了我安静不下来么?” 葛阗缓缓道:“既然如此,便请寨主且回城东驻扎处。若神兽精神得以平复,明日葛某设宴向寨主请招呼不周之罪。” 札罗大怒,但知葛阗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刚刚结仇,不想再树大敌,权衡良久,勉强吞下这口恶气,悻悻离去。 长生不老的秘密 时间悄悄地流逝着,危险悄悄地接近着,整个寿华城依然如故。夜里,一切都那么安静。 札罗回到了东城营地,这是葛阗给窫窳寨安排的驻扎点。窫窳寨几个头目迎了出来,为首的是卫皓。三十年前,就是这个老头子把自己从烈火中背出来,一路逃亡,到达数百里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内毛贼蚁聚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个老头子,我死在这个城堡里,也就少了许多烦恼。札罗阴沉着脸,坐在帐中首座,十个小头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着卫皓,右下首空着一张椅子——那是为窫窳寨另一个元老、札罗做强盗的入门师父冲皓而虚设的。 “我出去一下,你们好生看守门户,卫公帮我安抚窫窳。” 札罗大步走向后帐歇息处。卫皓跟了进来:“公子,今晚……”“不用说了,我自有打算。”札罗的独断让这个把他抚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复杂的情感。在无人处,卫皓至今以“公子”称呼这个主子。他希望这个“公子”能够光复老主子的事业,重新君临寿华城。但在内心深处,这个主人也是他在强盗窝里从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种对孙子般的感情,今天这样独断,他不自觉地有点伤心。 “或许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罗想,“要我来做这个城主,到底是我热切些,还是他热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静坐,今晚切勿打扰。”然后门上闩,人上床,点一盏灯,放在脚边,把真气运转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楼,突地咬破舌头将血向自己的影子喷去。噫!那影子竟渐渐伸展,越变越长,越变越淡,终于几不可见。 靖歆将元神附在影子上,从门缝中穿了过去,沿着墙,顺着壁,经过七个转弯,从一道关紧的门缝中迅速穿了进去。门里面羿之斯端坐着;江离倚靠在几上,懒懒的;旁边是有莘不破,追问着日间的疑惑。 “还好,没有错过。” 金织的门紧闭着,隔壁石雁的门也紧闭着。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异。 一条汉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这两道门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稳而轻凝。一身布袍下,掩抑着不知多少活力。 金织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破鞋,石雁的门前倒挂着一双绣鞋。这么晚了,还有生意?汉子没有说话,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走近,突然发现墙角窝着一团脏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男子。他望着绣鞋呆了一呆,转身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石雁的房间遮得很严,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许连羿之斯都不相信,那个胆敢围攻他有穷商队的大盗,此刻正坐在一个妓女的门边等着。 唰的一声,金织泼出了一盆脏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关上了门。没有泼远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墙角,流到了札罗脚边。这个强盗伸出脚踏住,污水便改了一个方向,向他身边那毫无知觉的男人流去。 风很难闻…… 如果当初命运的风没有转向,他札罗将是这座寿华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个开业的英雄,他父亲是一个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志气的花花公子罢了。如果他能顺利在这座城池统治下去的话,用暴力维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将会酿出腐烂的美酒和叛乱的火花。 “对于这座城堡,我师父告诉我的并不多。整个事情,还要从那场天劫说起。约一百年前,雷火星云从天外飞来,落在我们现在称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圆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的灾难每百年就会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离这里很远,少说还有百来里。关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但却不是受灾的全部。以那大荒原为中心,千里之内都有赤火流烟。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圆内唯一没有受灾的,只有寿华城这块地方。” “那我们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问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 “怪兽。天!你是说它们在天劫的时候为了避难会往这边涌!” “对了,这就是妖乱。” “那些怪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怪兽。” “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怪兽?” “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羿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怪兽,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 “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 “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 札罗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有穷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寿华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有穷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札罗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暗红色的月亮。 札罗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被冲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过去了,他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再到一个统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罗。 不过,强盗始终不是札罗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往违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人,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寿华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羿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有穷——甚至商国,都将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两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都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钦原界线和有穷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钦原界线虽在,但有穷之海却已失去,这……”羿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商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商王更得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扶持,有穷既然是商国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 “大人物……你是说,成汤王的宰相伊尹么?” 听到这个名字,目空一切的有莘不破也忍不住心头一震。 江离点头道:“不错,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旷世名相。”他说起伊尹时,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达到那个境界?” 羿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他说完目光一扫,发现有莘不破听到这个名字后马上低下了目光,神色奇怪至极。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罗摸了摸早已饱经风霜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很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师父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公子哥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凭自己的性情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窫窳首领也满怀憧憬。札罗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窫窳身体的最深处。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当札罗沉醉在一个妓女的房间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寿华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了下属的篡弑。在烛阴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36]。”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人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间里第四个人影,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父亲喜欢草木。 烛阴阁附近简直就是一个森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从札罗出生之后不久开始,父亲就不再理会他了,任由这个男孩子胡闹,任由这个男孩子堕落。“不知道为什么,城主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而且经常自己把自己关在烛阴阁,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月不出来。”卫皓猜想,一定是叛乱的人对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罗却不这么想。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卫皓面前说出来。“应该是父亲昏头在前,才给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缝隙吧。或许,寿华城的易主只是因为那些倒行逆施。”在他的记忆里,童年的寿华城并不如现在繁华,在叛逆发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乱。那时寿华城有三霸:他父亲的宠妾,他父亲的宠臣,他父亲的宠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卫皓这个喋喋不休的仆人相比,札罗更喜欢那两个和他“齐名”的人。卫皓口中的“奸相”对札罗极好,总是顺着他的性子让他在胡闹中过瘾。当事情闹大了,自有卫皓口中的“奸妃”出来斡旋。但在卫皓的记忆里,这些无疑也是有葛阗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阴谋所致。每一次卫皓提起那个人,札罗就想起那双曾令儿时的他战栗的眼睛,一双愤怒的眼睛。 “烛阴阁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札罗突然想起了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这个小伙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还说他师父借了父亲一件东西。如果是真的话……”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会死?你师父在哪里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总是替自己问出了最想问的话。但那江离却十分可恶,只见他微微地笑着,却不开口。蓦地,靖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羿之斯举起了灯,向房间里一个空无一物的阴暗角落照去:“上人,听够了吧。” 灯火倏地暴长,耀得整个房间犹如白昼。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声,回过神来。将一口没吐出来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惨青,犹如僵尸。片刻,传来门外侍者的敲门声:“上人,您没事吧?” “没事,滚——” 在这个气氛异常的静夜里,连这个以修养见称的方士也开始变得急躁。但是,这些情报汇集到葛阗那里,他总结出来的,是一个不可知的阴谋。 札罗打量着身边那个男人,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似乎比老不死还低贱,但再细看时,那漠视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葛阗更尊贵的神采;松弛下来的筋骨,好像比金织还要糜烂,但那常人很难察觉的呼吸波动,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气息。札罗还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张弓,插着几只毛羽尽脱的箭,箭杆早已腐朽,但札罗却无来头地涌现出这样的想法:如果我面对这把弓,这支箭……这个想法竟然让他预感到一种没有理由的危险。 慢慢地札罗觉得或许更应该用野兽来形容他。这个男人死气沉沉的皮囊下,应该有着一段无比活泼的过去,否则不会有这样奇特的气质。 “应该是一匹受伤的狼,一头流血的小老虎。”他突然起了杀意。 呀的一声,石雁的门开了。 “你真没发现那个影子?”江离问。 “发现又怎么样?没发现又怎么样?我又不怕被听见!” 江离无语。 “对了,台侯,令平兄哪里去了?” “我让他到外城商队去了。这几天是多事之时,有他在商队主持,危急之时外边的商队不至于群龙无首。” 一个年轻人从石雁的房间里退出一只脚。门槛内一个女人的身段依稀可见。年轻人喘息着,又想进门。 “别这样,我们的日子长着呢。”女人幽幽低语。劝了几次以后,年轻人终于把另一只脚也退出了门槛,离去时缩着头,走得很急忙。 女人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冷笑一声,斜斜探出身子,向墙角一望:两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一双是空洞的眼,她知道,除了某个女人,这双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另一双却锋利得像刀,仿佛能刺透任何屏障——在他面前,石雁觉得自己仿佛完全赤裸。她喜欢这种感觉。 那男人笑了笑,站起身走过来,任由石雁偎依在胸口,举步进房。 门重新阖上。另一个墙角,露出一角缎带,那缎带系在一个女人柔软的腰肢上。石雁的事情她没有兴趣,似乎只要刚才札罗那举起的手不落下,她就不打算出来了。 打发了靖歆以后,有莘不破继续追问不死果的来历。 “提起这东西,我师父总是语焉不详,有时候还会走神,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其实,那只是一颗还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还没有长熟?” “对。所以它的效用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看看老不死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是说不死果让老不死吃了?” “应该是。当年烛阴阁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或许就在混乱之中,老不死误吃了那颗不死果。” “所以他才活到现在?” “但看他的样子,活着也是不死不生的样子。”江离悠悠叹了一口气,“一个永远衰老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颗没法留住青春和唤回青春的不死果没有任何价值。” 有莘不破问:“当年你师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吃不死果?” “你可把我师父小看了。你认为他会像那个牛鼻子一样,需要借助那玩意儿来保存生命?” “哈哈。”有莘不破说,“我失言了,你师父当然不会。” 一直没有插话的羿之斯突然说:“但是烛阴阁的主人却想是吧。” “嗯,他也算是我师父在这个尘世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师父并没有将不死果看作多大的秘密,并没有刻意去隐瞒这件事情,四十年前一次闲谈中提到以后,那位城主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死,不死……何止是他,世人哪个不想?” “于是他问你师父要了?”有莘不破问。 “我师父只答应借他十年。我说过,那是一颗没有成熟的果子,谁也不知道吃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任由这颗果子无限期地留在人间,说不定会产生很大的祸患。” 羿之斯道:“你是说会引起争夺?” “是。” “也对,如果知道这样一个长生梦的存在,说不定连我也会动心。至于那些真正的王侯将相,英雄豪杰……唉,只怕是……” “绝对是一场大戏!”有莘不破兴冲冲地说,“可惜没闹起来,不然就好玩得紧了。” 羿之斯愕然。 江离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第(1/3)页